这句训诫是我爷爷的父亲在临终前口述的,当时因病而致笔力不健,略难辨识,如今将它誊抄在老屋的正堂上,留作纪念。
曾祖父于辛亥革命同年出生,去世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正步入尾声,伴随着他成长的是一生的坎坷波折。孩提时期他接受的是传统的私塾教育,而教授他的私塾先生,头上的辫子也许才刚刚剪掉。民国时期,城市里的知识分子已经开始推崇自由恋爱,十里洋场里穿梭来回;大师们坐在清华园中,目睹王国维先生激荡的水花渐渐平息,憧憬着这片土地的未来,缅怀着帝国的落幕。此时,中西方文化的碰撞还尚未侵袭这座小小的山城。在太湖这个偏僻的地方,自南北朝元嘉年间有了第一批居民以来,古老的生存方式,或耕或仕的传统,就深深的根植于这片土地间。
曾祖父生活的日子也许与他祖祖辈辈的先民们没有太多的不同,近代的工业铁拳暂时还没有把这些小农经济的田园光景砸碎,门前的山头上是一座座祖先的坟寝,山下的小片水田里人们挥舞着农具忙碌着。清晨之时邻里相继燃起炊烟,夜晚蚊虫围绕在灯下飞舞。我时常遥想那种鸡鸣昼起的生活,曾祖父应该是有着与我爷爷相似的脸庞,早上喝一大杯白开水,走到稻场上远眺一下对面的山头,一天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他在当地算是有点墨水的,乡邻有红白喜事,他也能浓蘸饱墨写上几句之乎者也的句子。他是个严父,没少教训过爷爷,送他去读了师范,反正在那时看来孩子既不愿意种田,当一个新式的秀才也未尝不可,国朝定鼎未久,放在哪朝哪代,也是需要读书人的时候了。
所谓天意难测,殆有自焉,爷爷因言忤逆,加首右冠。病床前的儿子命途多舛,曾祖父提笔写下的这些词句或许是一种劝勉,也是一种开脱,更多的是一种希冀。作为一个旧时代成长起来的人,对子孙的期望也无非是这样,后辈们有自己的选择,目睹了政治动荡的岁月,他觉得勤耕苦读是唯一踏实的道路。我不禁想起凤姐被秦可卿托梦之日,叫她趁着家底没有尽,置几亩田产,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或许,旧时代的人们也大都觉得或农或仕是不同于大富大贵的一种安稳生活吧。
爷爷也于前几年去世了,我客居异乡求学,未曾扶棺,虽然平素他也常与我谈讲一些为人之道,临终前因病没能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姑且将这句曾祖父的遗嘱也当成是爷爷对我的一种勉励吧,生前他确曾与我提起他抄录这句话时的感受,而今思之如临梦中,光阴荏苒实堪可畏。
克勤克俭,惟读惟耕,如今那田园牧歌般的时代毕竟离我们远去了。读书人依托扬名立万的圣典如今成了老夫子的怀想物,偶尔翻翻一些词话正义,觉得自己身上也唰唰地掉下许多灰来;青砖黑瓦不再,一栋栋不中不西的水泥房成了基层乡村千篇一律的风景,低矮的天花板压得人喘不过气,令人怀想起老房子那高大的木质房梁;乡里的老人们并不能理解孙辈们的种种烦恼,转过头来对着天地君亲师位的牌位吹了吹灰尘,毕竟这种东西挂在液晶电视边上不甚妥当。历经了高呼“不破不立”口号的政治运动年代,又经受了改革开放几十年来实用主义风潮的洗刷,政府更加注重推进精神文明建设,呼唤家风与乡贤。
近代以来对中国文化的自我否定与怀疑已经让我们动辄步入一个极端,这种心态令我更加震慑于这个民族被迫褪去高贵的光环后所经历的苦难与挣扎,然而变革势必要继续,在追寻我们民族内心中那个永恒的部分与不断用更开放包容的心态接纳世界的目光之间找到平衡,既非一味盲目地推崇复古,又不能囿于当代中国那西方文明的义肢般的城市蚁群,家风承载的意义正是我们这个宏大社会变革中的一个缩影,我们不得不再次询问自己:我们是谁?现代人在追寻着日复一日的物质生活之余,能否在快节奏的生存挑战中归溯到祖辈们的生命脉络里,隐隐之中达成某种奇异的耦合,每每翻开我们民族那浩瀚的文史书册,我总是有这种奇特的体验。
家风与家训,传承的是一个家族的共同记忆与集体历程,是一种代代相传沿袭下来的家族文化风貌,体现着家族成员们的道德品质、审美格调和整体气质。中国人所信奉的家国概念在如今这个家族意识逐渐凋零的时代不断消解并不是一件幸事,纵观以往独行天下的西方诸国在这几年面临的社会转型与阵痛,探寻每个文明的独特路径是我们生存的要领。
呼童早起勤耕亩 教子迟眠苦读书。这勉励我们后生的叮咛言犹在耳,但在这个时代,我也只能当个读书人了,耕亩之事已不复旧时情形,迟眠苦读还庶几可称,不愧对祖辈的这份教诲。林泉之上,怀缅先人们走过的故土,感悟先人们留下的箴言,心灵深处的认同让我发现千载之下的静谧与传承,始觉斯人未远,余风犹存。翩翩飞鸟,息我庭树,静倚东轩,春醪独抚,面对长沮桀溺那样的隐士,虽是读书之人,怎能不起莼鲈之思呢?凯风自南,拂过千百载游子故人的心头,令我们在竞争激烈的时代里体味内心的平静,获得勇敢前行的力量。
(作者严青,原朴初中学学生,现就读于上海财经大学。)